母亲喂的最后一头猪

尘逸

母亲喂的最后一头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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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2月中旬某天，听母亲说她喂的最后一头猪已经于前一周杀了。本来，她今年喂了两头猪，一头已于11月1日杀了，用作她的60岁寿宴；另一头还喂着，但大姨妈已经预购了。这不，12月初，母亲就跟大姨妈联系好，把最后那头猪杀了。大姨妈又分作数份，给远在云南等地打工的子女们熏着，等熏成腊肉后、过春节儿女们回老家时各自拿去。
    这头现如今被烟熏火燎着的猪，这头即将被即将回乡的姨表哥姨表姐们带往四面八方的猪，确乎是母亲喂的最后一头猪了。
    早在数年前，我就叫母亲不要喂猪了，她身体不好。父亲长年在村里打工，家里的大小事情全都是母亲一肩挑，煮饭、喂猪、种菜、除草、挖土、淋粪、打猪草、点菜籽、薅包谷、割麦子……长年累月的，她的腰椎累出了毛病。母亲又舍不得花钱看病吃药，经人介绍到某个按摩高手家中按摩了几次，因心疼费用太高，也不去了。还是硬撑着干着家里的大小事情。
    我每次回老家，母亲都会停下来和我闲聊一小会儿，然后又急忙投身于手中的农活。我就嘟哝着：喊你少做点，你不相信；你喂啷个猪嘛？猪肉又不贵……念叨了数年，母亲没有一次听进去，依旧坚持每年喂两三头甚至四头猪。
    其实，母亲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父亲在村里打工，收入不高。十余年前，我和弟弟都在重庆念书，两人每个月的生活费就要花去400元，是父亲的全部收入。当时，听到这一点时，我心中一惊，顿时愧怍不已，我今后该如何努力、才能回报倾其所有为我付出的父母？后来我工作了，家里的负担减轻了些。但弟弟仍在念书；而我又贪玩好耍，是个“年光族”，每年的存款基本上被一次蓄谋一年之久的旅游给消灭殆尽。所以，我并未给家里做什么贡献。
    母亲的劳作所得几乎成了家中所有开支的源泉。她勤劳一点，多干一点，家里就会好过一点；简单地说，就会吃好一点、穿好一点。就在这种情况下，她还得有所存留，以备不时之需。尤其是到了年关，家家户户都欢欢喜喜过年之际，她能做的，只有卖两头肥猪来增加收入了，一年的辛苦也就有了丰厚的回馈。
    喂猪，成了母亲最笃定的砝码，成了母亲最妥帖的坚守。

    2
    往年，一到年关，母亲就会打电话来，叫我们回老家吃刨猪汤。
    而这一天，几乎成了一大家子心中的盛宴。隔壁浑身黑黢黢的杀猪匠来了，塆子里三亲六戚中的汉子们来了，母亲在厨房烧好一大锅热气腾腾的沸水，父亲搬来一根又宽又长且笨重的条凳。坝子上，杀猪匠磨刀霍霍，汉子们啰啰唤着刚出猪圈的猪儿，一步步赶往条凳旁边。杀猪匠喊一声，三四个汉子齐上阵，将猪儿往条凳上 抬，将猪头使劲摁住保持不动。猪儿大概也知道不对劲了，开始惊天动地地嚎叫。叫声往往吸引来塆子里不少大人小孩。
    杀猪匠见时机成熟，一手摁住猪头，一手将雪亮的刀子猛地捅进猪脖，一股鲜血顿时直往外冒。父亲急忙将一个洗净的撒着盐的大脚盆搬到猪头下方，接住那些猪血。猪血滴答，猪儿渐渐没了声气，杀猪匠往猪脖子上猛揉几拳，猪血又涌了几股出来。待猪血尽了，杀猪匠喊一声：“好了！”汉子们这才散开，将大脚盆抬到阶沿坎上，提着一锑壶冷水候着的母亲立即将壶嘴往大脚盆里一歪，白水直泻。杀猪匠伸手在猪血里朝一个方向搅拌，水与血顿时漾成一个大漩涡，搅拌均匀，用一张塑料薄膜遮着。
    母亲这时就将重新掺满的一壶开水递给杀猪匠。杀猪匠依次将猪儿全身淋遍，依次将猪毛刮去。因为淋了开水，猪毛轻轻一刮就掉了。这时候，人们有的在旁边估算猪儿的斤两，有的帮忙用粽叶子打一个个的“綩子”（将一片粽叶子拧紧回环打结就是一个“綩子”），有的帮忙掺开水提开水递开水，大家在热气腾腾中说说笑笑，十分融洽。
    猪儿全身的毛剃光了，杀猪匠在某只猪脚上剜进一个粗壮的铁钩，汉子们又齐上阵，费力地将猪儿抬着倒挂在屋檐下的横梁上。杀猪匠一手拿着磨刀棒，一手拿着刀，再次磨刀霍霍，将猪儿“花边”（剖开）了。杀猪匠手艺娴熟，将一半猪身花得欲掉不掉，猪儿的肠肠肚肚出来了，杀猪匠喊声“簸簸”，立马有人将准备好的 簸箕端上前去，接住肠肠肚肚。杀猪匠左一刀右一刀地在猪肚里舞弄，不一会儿就叫人递上“綩子”，将脾脏绾着提开去，将心脏绾着提开去，将肝脏绾着提开去……处理好了相对干净一些的内脏，唯剩大小肠和肚子，簸箕盛着端开了，自有人去清理。杀猪匠再沿剖开处顺势花下、在猪头处猛砍几刀，将一半猪身全部卸下来，放在洗净了的条凳上，开始砍肉，一块块大小相对均匀的肉被绾着提到屋里……另一半猪身也卸下来了，开始砍肉……一会儿，猪儿就杀好了。
    孩子们像过节一样，兴奋地围观着全程。

    3
    吃刨猪汤一直都是全家甚至全塆子的盛事。
    家里的兄弟姊妹不说了，没有事的全部都到齐了。杀猪匠是头号功臣，不但杀猪，还指挥着哪块肉最好用来炒、哪块肉最好用来红烧、哪块肉最好用来做蒸碗。来帮忙“按猪”、打“綩子”、理肠子、端茶递水的人，以及他们的家人，还有塆子里稍微沾点亲带点故的人，全都被我们邀请来，一起吃刨猪汤。
    母亲高兴地从屋里摊着的一大片鲜肉里选出几块来，按照杀猪匠的嘱咐，一块用来炒回锅肉，一块用来炒肉丝，一块用来红烧，还有猪肝，还有血旺……一塆子热心的乡邻也来帮忙，有的切肉码盐调汁，有的抓咸菜切泡姜，有的洗碗洗筷子。母亲还会在地里摘些时令蔬菜，洗净了，菠菜煮汤，白菜素炒，萝卜炖排骨……与乡邻们一起忙活着筹备着，她一直都是乐呵呵的。
    到了饭点，桌上几乎年年都是回锅肉、炒肉丝、炒猪肝、炒白菜、血旺菠菜汤、萝卜排骨汤。虽然没有几个菜，但是盘盘满、钵钵大，吃完了尽管再去盛，管够管饱。因为样样都新鲜，所以大家都吃得津津有味，直呼“回锅肉好糯！”“肉丝好香！”“血旺好嫩！”，往往吃得撑肠拄腹的。
    众人吃饭时母亲也忙里忙外，舀菜、添菜、舀饭、添饭，看到大家都吃得欢欢喜喜的，她自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十余年前，她担心着自己的儿女爱吃的某样菜没有吃到，还偷偷叫到厨房来盛；近几年，她开始担心孙女外孙女爱吃的某样菜没有吃到，一个劲儿往她们碗里添。大家纷纷夸赞着她喂的猪儿肥，肉好吃。母亲的笑容一直没有停。
    但是，她却往往是最后一个吃饭的。往往是草草了事。吃完了还得收拾残羹冷炙，狼藉杯盘。
    接下来的日子，母亲就开始托杀猪匠或是塆子里的乡邻帮忙打听哪里有人要买猪儿。杀猪过年，自家一头就够了，剩下的一两头，自然就是卖了存点积蓄。正值年关，杀猪匠到处有人请去，三村五店的信息灵通，往往能够搜寻到需要买猪的人。母亲就会托他交代价格等等，随后顺利将猪儿按市场价左右卖出。有些年实在没有人买，母亲就叫杀猪匠杀了，喊乡里乡亲们来买，往往也不愁卖不脱，自家喂的猪，放心。
    就这样，一个年，因为母亲喂的猪儿，变得热闹、欢腾、厚实、熨帖。

    4
    做父母的，对儿女的关心往往在行动里。
    做儿女的，对父母的关心往往挂在嘴上。
    工作几年后，我才偶然得知母亲的腰椎不好，偶尔要去按摩。于是开始劝她少干点农活，少喂两头猪，最好不喂猪。母亲都嗯嗯应承下来。但是，实际上，她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少干一点、不喂猪。后来她做了几次按摩，做了几次牵引，吃了几次药，就不再在这上面花钱了。我偶尔问起她，她都说好了好了。因为一两个月才回老家一趟，我也没有追着她问。后来自己成家生子了，全部身心几乎都在小家上、女儿上，对母亲的嘘寒问暖几乎都没了。
    劝母亲不喂猪，除了担忧母亲的腰椎之外，还基于自己算的一笔账。现如今，猪肉市场已经随着大规模猪场的诞生和猪儿的批量生产变得愈发便宜，价格始终徘徊在10元出头，连好点的水果都比不上。而农家自己一手一脚喂出来的猪儿却投入了太多的本钱：炭火，猪草，人工。尤其是人工，喂过猪的人才知道，这太牵扯人了，喂猪的人一年365天、天天都不能出远门，因为猪儿顿顿要有得吃，顿顿要人喂，须有人天天割猪草、顿顿煮猪食。这样原生态、无添加、一手一脚喂大的绿色土猪，价格却与批量生产的一样，完全是吃大亏了。
    母亲听不进我的劝说，也是自然的。除了喂猪，除了她的人工不计成本，还有什么能让靠种地卖菜的她一次性增加那么一两千元的收入？虽说现如今儿女已经不用他俩负担，但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怎会不花钱？喂猪也是给儿女减轻负担。
    我又劝说她，你少干点活路就少点病痛、你保养好自己的身体就是给儿女减轻负担了。
    她又说，她没有工作，更不会有退休工资，父亲打工也是一样，退了休仍旧没有人管；你们两姐弟都有自己的家、自己的娃儿，社会竞争又大，能养活自己的小家就不错了；所以，老了之后吃饭穿衣都要靠自己。
    我顿时泪奔了。想起在重庆念书那些年自己和弟弟每月花光了父亲的工资，怎么到了自己该回馈回报的时候就这么无力无奈呢？做儿女的，可以依靠老人，甚至成年了还啃老；老人呢？他们倾其所有为了儿女，到老了该依靠谁？啃谁去？

    5
    母亲的头发什么时候白的，我已经记不起了。今年已经60的她，确乎不年轻了。几年前，单位门岗值班人员对我说：“有个老太婆刚才来找你。”后来得知是母亲时，我惊诧又难以置信：“我母亲居然被人称作老太婆了？”印象中，母亲一直都是那么能干，那么勤快，那么任劳任怨，那么肩挑一切，怎么会有人称她为“老太婆”了？
    但是，自此我就开始悄悄观察母亲。她的头发已经是白了又染、染了又白，她的皱纹添了一层又一层，她的牙齿已经稀稀落落，她的腰身已经不再挺拔……
    而我确乎难以接受这样的变化，虽然常常检讨自己，偶尔还是会朝她嚷嚷、对她吼叫，极端没有耐心。事后又后悔不已，以给她买点小物品求得内心的宽慰。劝说母亲不喂猪已经是明知不可为又老生常谈。
    今年，弟弟终于狠下心在小城里买了房子，也终于当上了终身的房奴。他请母亲和父亲同住，帮忙带一下还小的女儿。母亲同意了，也终于有了不再喂猪的成熟时机。她终于开口：“今年喂了猪，再也不喂了！”于是，母亲喂的最后一头猪，被大姨妈买去分给了她的几个儿女，这似乎隐含着某种寓意。天下的母亲，哪一个不是为着儿女？
    刚听到这头猪的归宿时，我怔了好一会儿，隐隐觉得有些东西势必一去不复返了：那个黑黢黢的杀猪匠，那根笨粗粗的条凳，那锅热气腾腾的沸水；那热热闹闹的杀猪场面，那欢乐融洽的刨猪汤宴，那你帮我我帮你的乡情……生活已经翻页，我们还得继续向前。
    好在，母亲终于可以不再弯腰驼背地割猪草、斩猪草，终于可以不再费尽劳力地倒猪草、提猪食了，终于可以不再365天被拴在猪儿身上了，终于可以闲一点了。对于在小城里的生活，母亲还是向往且憧憬着的。有向往，就有希望，有向往，就有生机，这是最让人宽慰的一点。告别了自己亲手喂养的最后一头猪，母亲渐渐融入了小城生活。每天煮饭、送孩子、打理家务，她是忙碌并欣喜着的。
    希望母亲的身体渐渐好起来，希望父母越来越宽心闲适，希望崭新的一年又一年里，我们一家及天下的每一个家庭都平安、健康、快乐、幸福！
                                                       2014年12月31日晚

我思无邪

这不就是我们小时候的生活吗？杀年猪那天就是这么多人，热闹得很！这头刀肉一般会把槽头、心、肝、肺、腰、舌会统统都吃掉，胰和脾都是要扔掉的，排骨会弄一份、瘦肉会弄一份、五花肉会弄一份，血主要用来搅拌上面粉蒸血吧馍馍；猪肠、猪肚我们这天基本不会弄，主要是时间紧弄不干净，一般是杀猪当天只把它洗净了用草木灰或者食用碱腌着，第二天先清洗一遍，再裹上面粉搓一遍，然后再清洗干净，大部分都会用盐腌制起来，只留一份当天做煮大肠；猪膀胱（我们叫它猪尿胞）一般杀猪匠会在取内脏的第一时间把那玩意儿割下来，就有大人提到茅厕里去把尿液倒掉，拿回来清洗干净后，就教大一点的小孩儿用细竹筒子吹上气使劲揉搓、再吹气再揉搓，最后会做成一个球给小孩儿们抢着踢足球玩儿。

凤舞

时光的重量，亲情的重量，都在这回忆中点点滴滴地呈现，累积。

凤舞

尘逸妹妹的散文，朴素本真，言之有物，充分展示了不事雕琢的自然之美。

尘逸

凤舞 发表于 2015-1-3 11:09
尘逸妹妹的散文，朴素本真，言之有物，充分展示了不事雕琢的自然之美。

感谢鼓励，就是很直白的口水话，没啥嚼头；谢谢凤版鞭策加精！

尘逸

我思无邪 发表于 2015-1-1 20:03
这不就是我们小时候的生活吗？杀年猪那天就是这么多人，热闹得很！这头刀肉一般会把槽头、心、肝、肺、腰、 ...

您写得真好！完全可以独立写一篇杀年猪记之类的~

水若寒

又见美文，新年快乐！
尘逸的美笔带来了久远而美好的回忆节奏，也吊起了我的胃口——好多年都没吃过刨汤了，馋啊.....

虞廷

朴实真切，好。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