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国松童话诗》） 后记

死水吧

（《萧国松童话诗》）   后记

萧国松

             小时候，常听祖母、父亲、母亲和周围的人讲故事，婶娘孙家香的故事尤其多，我常常听得入迷。那时的椿树坪无处不是山歌和故事。后来，读到《皇帝的新装》，知道那是安徒生根据西班牙民间故事写成的童话；读到《渔夫和金鱼的故事》，知道那是普希金童话诗，与他的奶娘阿林娜·罗季昂诺夫娜讲的民间故事不无关系；读到《灰姑娘》，知道那是《格林童话》中的一篇，来源于德国民间故事……在漫长的时间里，我并没有写童话的打算，但却有一件事把我卷入其中（事略），事后，我将此事记录，名《买千里马的人》，该叫什么体裁呢？就叫它“童话”吧！于是写起童话来，并出版了一个童话集。
           今年春天，我回到故乡椿树坪，又想起童年时见到的山歌和故事，现在难觅踪迹：我的父亲是那些唱五句子歌的人中间的一个，2005年3月19日去世，享年96岁。讲故事的婶娘孙家香今年元月26日去世，享年98岁，他们是那辈人中最后走的。当年唱五句子歌和讲故事的场面历历在目，却如梦境一般。
          五句子歌——由五句构成：前四句叙事或抒情，第五句总结其义，具哲理，常由谚语、格言或名人名言充当，此被视为“诗眼。”都离不开“比兴赋”。它们大多为七言，也有五言的。多为一、二、四、五句同一韵，也有一、二句同一韵，四、五句换另一同韵的。也有五句同一韵的，也有五句末为同一字，押韵在中间某字，此多为排比句或对偶句。用群众口头语，押方言韵。两个五句子以上叙同一事，称“赶五句”。用若干个五句子可成一部长诗。传统五句子长诗，多为36个五句子组成。我创作的长篇“五句子叙事歌”。分章、节、目，为一种尝试。
       金道行教授是我遇到的研究五句子歌的第一人，他在长阳搜集了许多五句子歌，读他的研究文章，我才知道原来这些极平常的五句子歌还有这样的奥妙藏在其中！我是“久在芝兰之室不闻其香。”实在说，是没有水平去认识它。在他的《人人写作》一书中，谈到拙作《老巴子》时说：“这部长诗的歌唱和他们讲故事的部分以土家族民歌‘五句子’的形式……七言五言五句更是整整齐齐，且第五句画龙点睛，翻出诗意，五句子味非常地道。”
          林继富教授在研究长阳民间故事的同时，也注意到了长阳五句子歌。2003年10月13日晚我和林老师、周惠英硕士走在从十五溪到庄溪的林间小路上。流泉淙淙、松涛阵阵，月影摇曳，栀子飘香，我们一路背诵和谈论五句子歌，沉浸在美的享受中；它们来自民间，新鲜而活泼，别有一番情趣。十余华里不知不觉留在身后。当时我想：若干年后这定是美好的回忆，现在果然。后来，林老师在《记录民族历史，彰显民族精神——萧国松和他的<老巴子>》一文（《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2期）中说：“《老巴子》是时尚的，多彩的，绚丽的，但又是民族的，地方的，个性的。《老巴子》主要采用土家人生活中熟悉的文学形式，诸如四言八句，五句子等，同时还将民间歌谣的意境和内容悉数取来，成为民族化、地方化最有力的明证。”
            梁前刚先生曾向我索五句子叙事歌，我寄给他传统段子《情哥收拾下南京》，他看后说：“长阳有这么好的东西呀！”他继续向我要五句子叙事歌，我寄给他我正在创作中的长篇叙事诗《老巴子》中的《廪君与盐水女神》、《老巴子妈妈》和《虎儿子》。来电说：他患肺癌，住在高干病房，把这稿放在枕头下被人偷了，要我再寄，我立即照办。但是不久，梁先生去世，终未谋面，但他给我的鼓励催我朝五句子歌前行。
          王丹博士研究五句子歌，我们在一起谈得十分快乐。
          金荣华教授（台湾）研究五句子歌，我们在一起谈得十分兴奋。
            ……
          诗友萧仲莲对我说：“你应当把爱情献给诗歌。”于是我就向五句子叙事歌求爱了。
          在民间，至少在椿树坪，古老的五句子歌无人唱了，年轻人从电视里学现代歌，不知什么是五句子歌。五句子歌失去了生存的条件，如：以前打薅草锣鼓时，多唱五句子歌，现在用地膜、除草剂，不薅草了，更不打薅草锣鼓，也就不唱五句歌。以前多户邻居集中剥苞子（撕玉米壳），扭高粱（玉米脱粒）时，通宵或大半夜在唱五句子歌，现在用机械，几个人操作，一会儿就完成，不必唱歌来“混夜”，自不唱五句子歌了。以前一个人走山路时唱五句子歌以消除孤独；多人走路时唱五句子歌以取乐。现在是坐汽车，骑摩托，自不唱五句子歌了。以前背柴，上山是空着背枷子的，便唱五句子歌。现在是烧液化气、天然气，不再背柴，自不唱五句子歌了。以前做屋上梁，行隆重仪式，唱《上梁歌》，其中大部分是五句子歌。现在做钢筋水泥平房，不上梁，自不唱《上梁歌》中的五句子歌了……
           每见一个物种灭亡或濒临灭亡，总感到一种悲哀，但上述事却又反映出人民物质、文化生活的迅速提高，难道不是令人欢欣鼓舞的吗？
          从上世纪中叶起，长阳一批基层文化工作者上山下乡搜集民间文艺，文化馆长龚发达尤为积极。我70年代后期到文化战线来，龚馆长就是我的老师，我进一步接触五句子歌和民间故事，逐渐加深对它们的认识。现五句子歌保存在一批基层文化工作者的笔记本里，保存在学者们的论文里，保存在（偶尔）舞台上，保存在非物质文化遗产栏目里，也有个别首保存在民间歌手的录音磁带里。它似乎成了古迹。
         叙事诗、童话诗与民间故事、民间歌谣——
          “《神曲》通篇以格律严谨的三韵句写成。这是但丁根据民间诗歌中一种流行的格律创制的……尤其重要的是，《神曲》不是用当时意大利作家们常用的拉丁语、法语、或普罗旺斯语，而是用意大利俗语写的，这对于意大利文学语言以及民族语言的形成和发展都起过重大的作用，并使但丁超越了在他之前的一切意大利作家，成为第一位意大利民族的诗人。”（《神曲》前言）。
          “《湖上夫人》……任何一个章节都可以琅琅上口地吟诵。对于那些初次欣赏伟大诗作的读者来说，司各特为他们提供了一部最为合适的启蒙教材。同时，《湖上夫人》的创作还说明，民歌民谣永远是诗歌创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湖上夫人·译者后记》【英】司各特著，曹明伦译）。
          “普希金把民间故事和民间语言引入诗歌创作，这是一个创举。他冲破贵族文学的传统，使诗歌更接近人民。他的这种创举受到进步的青年团体以及著名作家和诗人克雷洛夫、菇可夫斯基等人的热烈欢迎，却被守旧的贵族视为大逆不道的行为。”（《普希金童话诗·<冯春>译后记》）
          “从他的诗歌中，无论在内容上，无论在形式上，都可以看出裴多菲和人民是多么靠近。从1842年起，他开始用匈牙利民歌的简炼的风格写作，诗歌的题材也多取自匈牙利人民的生活，……人们唸着裴多菲的这些诗的时候，他们感觉不出诗人的创作和大众的民歌之间有什么区别。到了今天，有五十多首裴多菲的诗已经成了匈牙利的真正的民歌。裴多菲并未用民歌的风格局限了自己，他把民歌的语言、形式更向前发展，提炼为高级艺术的表现……《勇敢的约翰》也是1844年的作品，这诗采用了匈牙利民间故事诗的形式，用人民的语言，通过人民的儿子库可力查·扬启的故事，表达出匈牙利人民的愿望。”（《裴多菲诗选·裴多菲山陀尔》）。
            哈萨克诗人阿拜·库南拜耶夫的《阿拜故事诗》共三首，为《斯坎的尔》、《麻斯胡特》、《阿吉林的故事》（来写完），这三首诗是“阿拜根据东方的故事编写的。”第三篇开头的诗行便是：“‘一千零一夜’里有这样一段故事，我要用美妙的诗行再讲说一次”，“阿拜从封闭的哈萨克民间文学园圃向作家文学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难怪后人评论说：“是阿拜创造了哈萨克的书面诗歌。”（参考《阿拜故事诗》和《文艺报》1996年2月2日《诗歌民族的诗圣——哈萨克诗人阿拜·库南拜耶夫》写）。
             中国诗歌，就更不必说了，《诗经》、楚辞、乐府、唐诗、宋词、散曲……《格萨尔》、《江格尔》、《格斯尔》、《玛纳斯》……有哪一种诗或哪一部诗离得开本民族的故事和本民族的民歌？
              我是一个诗歌爱好者。幼时在祖母的怀里，她教我读《客中初夏》，这是我生平接触的第一首诗。也听她唱其他儿歌。夏夜，随祖父在阳沟里的月下剐洋芋，他教我读《静夜思》和听他唱小曲。再大些，伯父教我读多首唐诗。他们都是种田人，却喜欢诗歌和民间故事。读小学六上时，读到普希金《给凯恩》，被深深吸引。在部队时，读歌德、海湼、莱蒙托夫，《格斯尔》、《松帕敏和嘎西娜》……于是学写“新诗”。退伍后，读《伊利亚特》、《格萨尔》、《江格尔》……年过花甲，回忆父亲唱过的五句子歌，并向他搜集。写五句子叙事歌，内容多为孙家香讲的虎故事，载长诗《老巴子》中，读中国诗到读外国诗，到读其他少数民族诗，到读土家族民歌，现在到了暮年，方知“月是故乡明”，终于“兔儿圆转跑，还是回旧窝。”——发现五句子歌也是宝。正如椿树坪民间故事中说的：“原来这就是银子呀？——以前单知道它是遍地的顽石！”在惊奇之中，不知天高地厚地口吐狂言，——在一位先哲的名言后面加上一句，全文成了这样的：“我们的手对外来文化实行‘拿来主义’的时候，我们的脚必须站在自己的土地上。”
              于是我索性做了两件事：（一）写了五句子寓言诗三百首，载中国文联出版社2016年6月再版的《萧国松寓言集》中。（二）用五句子歌形式写了童话诗一百零一首（长的可称一部），取了原童话集中的一部分，加进了新写的一部分。它们是由三部分构成的：根据现实生活创作的，如《螃蟹方阵》等；受民间故事启发创作的，如《姐妹俩》等；改写的民间故事，如《乞丐三兄弟》等。不管它是哪一种，总希望这些“荒诞”表现出一种理想和愿望。
              土家族的先祖巴人廪君相传为白虎星下凡，建巴国，都夷城（今湖北省长阳土家族自治县渔峡口）。死后，在登星岭（今渔峡口镇白虎垄）化白虎升天。巴人至今之土家族以虎为图腾，在土家人聚居区，时时处处，无不存在虎崇拜遗迹。此童话诗集中有诸多虎故事，是我创作的，其间有些篇或多或少有民间故事的影子。我所搜集到的虎民间故事已用多种土家族民歌形式改写放入拙作《老巴子》叙事长诗中。那是一本大故事套小故事的虎故事集，实为“巫”故事集。也不奇怪，因“廪君之先故出巫诞”（《世本》）。此童话故事诗集秉承了巴地虎文化遗风：人虎互变，虎是正面人物形象。这也是鲜明的土家族民族特色之一。
             写这些五句子叙事歌有三个目的：
               其一，希望记住那些五句子歌主要传承人（我所知道的）和他们唱过的部分歌（我听到的和我记录下来的其中一部分）。椿树坪的主要歌手有：张辅喜（我祖母的父亲）、张朝俊、张朝香（我祖母），萧家华、高正明、张廷寿。救师口的张秀达，平洛的胡梓源，秀峰桥的汪达伍，李德芝、谭传秀。我搜集到的他们的主要五句子歌，按原样保存在《柳山船郎·对歌》中，是希望有学者能发现它们。古希腊一位哲人说：“存在才能被思考。”那些先辈们把五句子山歌推向了一个顶盛时期，我记下的只是凤毛麟角，但其特色可窥见一斑。搜集时，又只记了词。不久，曲被他们带入了“天国”。后听人唱五句子歌，曲远不及椿树坪的优美。我学五句子歌样式从事故事诗创作，以作为对唱五句子歌的先辈们的缅怀与祭奠，也试图为逝去的五句子歌“招魂”。
             其二，希望五句子歌活着。在若干场所，五句子歌消逝了，但保留下来的残骸——考古学家们发现它的确真实地存在过漫长的时间。从它的内容可以证实。老的传承方式总要灭亡的，新的传承方式总要诞生的。躯壳烂了，灵魂尚存，它可以再“投胎”变个新的生命，正如土家族“撒耶尔嗬”一样：老人死了，欢歌狂舞，通宵达旦。他们认为“一者贺死，一者贺生”。我愿意加入这“贺”的行列，作一个民间艺人，——五句子歌传承人，愿椿树坪的五句子歌魂“投胎”到我的笔腹中来。
              其三，希望五句子歌也成为中国诗歌大家族中的一员。那些外国的大师们利用他们那个国家、那个民族的民歌（至少是借鉴）特色创作出辉煌的史诗，中国各民族的民歌也有其不同的鲜明的特色，-——它们像五光十色的珠子构成了极其绚丽的项链挂在中国人的脖子上，——《格萨尔》这部迄今为止地球上最长的诗，谁说不是中国人的荣耀呢？中国诗歌史，从民歌集《诗经》至现在还在涌动的“中国作风，中国气派”的诗，那是灿烂辉煌的呀！我们不是要停留在旧民歌和旧格律诗的层面上，而是要在它们的基础上创造出新的诗歌来。不继承，就失去了根；不创新，就失去了命。也需吸收其他国家，其他民族有益的东西来补充我们的创新，但“学外国人织帽子的方法是为了织中国人的帽子”。当今许多中国人热议创中国现代格律诗，这无疑好极了，它造成了中国诗歌的花团锦簇。我不敢参战，但我希望我热爱的并为之实践的五句子叙事歌成为这个百花园里的一朵——几乎看不见的小花，虽无人观赏，但自己却因“绽放”而快乐，——自己承认自己的存在，即使开在大山深处的老岩缝里也是好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只能在清江边上的土家山寨的山歌里吸取养料。
              承蒙林继富教授热情洋溢地为其作序。
            在此，衷心地感谢支持和鼓励过我的朋友们，并渴望得到读者的批评指正。

                                                                                      萧国松
                                                                               2016年11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