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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诗人野谷 蒋维 一 老诗人,老同志野谷走了,过了三个多月,我才得知噩耗,不胜悲叹!去年,我曾与杨芝全、刘杨烈老师相约,找个时间去看望野谷,不料芝全一病不起,未能成行,遗憾之至!不久前,芝全也走了,他才六十多岁呀,含人叹惋!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野谷留给我的深刻印象,至今记忆犹新。在青年团召开的一次会议上,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讲述奥斯特洛夫斯基自传性长篇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他谈峰甚健,像朗诵诗一样朗诵保尔·科察金那段振奋人心的名言:“……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经献给世界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他就是诗人野谷。那时,我是一个爱好文学的少年,刚好读过梅益翻译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不杇著作,当年被许多中国青少年当成自己生活的教科书,保尔是最坚强的无产阶级战士的典型。野谷的讲述,是很好的导读和赏析。过后,我听见有同志甚至领导叫他“野大汉”,不管是戏称或呢称,他都是一笑答应。我比野谷小十岁,当然不能叫他“大汉”,亲切地称“野谷同志”。野谷为人谦和,和谒可亲,是令人尊敬的长者,他鼓励我多读书和学习写作。 农业合作化期间,野谷深入北碚金刚坡农业生产合作社体验生活,曾组织文联的同志前往参观,他站在土坡上,如数家珍地介绍土地改革农民分得田地,由互助组到组织合作社劳动生产的积极性,讲述粮食增收后,农民挑起谷子欢天喜地上公粮或卖余粮的情景,仿佛他是社长。 二 野谷,原名成善棠(1925-2016),重庆市忠县人。47年辑成诗集《指望未来》。建国后在重庆市文联、西南文联、中国作家协会重庆分会、四川省作家协会任编辑、秘书,曾从事专业创作和教育工作。五十年代初期著有《社会主义的春天》、《小姑娘的梦》。九十年代以后著有《夜渡》、《凝望》、《长吻》、《走近野谷》等。诗作入选《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卷》(1937—1949)、《中国新诗诗艺品鉴》(1919—1998)、《中国新诗50年诗选》等。1982年被聘为重庆文史馆馆员。 野谷1940年代以四川方言反映农民苦难生活及其斗争的乡土诗,集为《指望来年》交给在上海的沙鸥,列为《春草诗从》,并在《新诗刊》刊出即将出版的预告,不料时局紧张,反动派的政治压迫日甚,沙鸥逃亡香港,临行前不得不将书稿付之一炬,以致六十多年后的《0九年九月十八日》,野谷以《迟奉蒋维兄》黑宝赠我的大著《走近野谷》诗文集,我才得以读到《指望来年》那些纯朴、真诚之作。野谷的挚友、著名诗人、诗评家沙鸥在野谷诗集《夜渡》的《后记》中说:“那几年(指四十年代中、后期),野谷的诗贴近了生活,语言也有很大的变化,注意了个人感情与生活中的载体的结合,写下了不少精纯之作。他自然引起新华日报和重庆诗歌界的注目。”现在城市与乡村的年轻人不了解解放前农民过着怎样的生活,那么,我们来读野谷反映旧中国农村凋敝破败的乡土诗吧。 《走近野谷》这本诗文集,收录了《指望来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农村家畜篇》等七个组诗和《雨天》、《战士的信》。《指望来年》共十节,每节都标有诗题,可以独立成章,构成诗十着。第四首《收租,上粮》—— 七月, 老板坐乘滑竿,后头挂张斗, 挨家挨户去收租。 他们要喝酒,吃肉,杂粮来不倒气。 煞角猪儿遭牵走,母鸡遭捉去, 还带走一张锁住老命的欠租条。 跟倒第二起老板又来了, 他们是官,偕要凶, 动不动就是《抗粮不纳》, 喊乡公所押起。 第九首《清乡军》:《清乡军来了,政府派来的,乡公所上公事调来的,老板联名请来的,他们背着枪,子弹,洋歪歪的,不分青红皂白,捉到一个杀一个》,这两首诗,深刻地揭露地主阶级对农民的剥削、压迫,控诉国民党反动政权对农民的残酷镇压。哪里有压迫,哪里有反抗。第九首《火光,烧红了半个天》,描写农民的反抗斗争: 月黑头, 火光从树林背后起来, 烧红了半个天, 号角吹应了几匹山。 而且夜夜都是这样, 而且年轻人拿起镰刀就干事, 而且女人在后面背家伙…… 野谷生长在农村,熟悉旧社会四川农民的生活和苦难,他在回忆何其芳谈《黎明》的一文中说:“我原是想借谈《黎明》,听其芳同志讲些诗的道理,哪会想到,竟问起我来了。于是我讲从有记忆时起,每年三四月间,一路一路的人,从我家的屋侧过去,到什么地方去挖仙米(白鳝泥)来充饥,挖芭蕉头、麻头来当顿。有时一排一排的人坐在大户人家大门口,向绅粮求借一升半升麻豌豆,回去养活一家人度过青黄不接的季节;冬腊月,唢棚林立,防匪防盗,其实呢是镇压饥饿的农民。稍有不是,不是把农民捉去坐牢,便是送壮丁。我的年纪大起来,似乎懂点事了,每见淫雨连月,秧禾滥了;烈日如火,包谷一点就燃,我就想到我十分熟悉的大巴山余脉峡谷里的农民,他们将是怎样的情景。一九四四年,便想着写这些情景。以后,就一段一段地写出来了。”组诗《青黄不接的时候》,第一首《人们呀》,描绘农民忍饥挨饿的情景:“人们呀!就靠一点点红苕种叶救命,一家人夜夜守在地边上,红苕叶子好多匹,大人细娃都数得清清楚楚。”第二首《仙米,仙米》,就是诗人写农民背仙米及食后的惨状—— 芭蕉头挖绝了, 枇杷树皮剥尽了, 牵线线的人去背仙米。 仙米哟! 硬绑绑的,沙渍渍的。 奶奶妈妈屙不出屎来, 爸爸哥哥肚子胀痛。 但还是去背呀!背呀! 读了野谷这首诗,使我联想到晚唐诗人聂夷中的代表作《伤田家》:《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聂诗反映了唐末农民破产的社会现实,二月哪来新丝可卖?五月哪里来新谷可粜?原来 农民为了活命,不得不将尚未产出的农产品抵押出售,换点糊口之资,以救燃眉之急,这无异于割自己的肉,补自己的疮,因而“剜肉补疮”,成了留传千古的名句。窃以为,野诗可与聂诗媲美,可谓同曲同工。同样是写农村破败,青黄不接,农民饥肠辘辘。前者“剜肉补疮”,后者背白鳝泥充饥,可见唐朝末年与民国末年相隔一千多年,农民的苦难生活和诗人的悯农情怀,何其相似乃尔!诗人要为民鼓与呼啊! 《农村家畜篇》第二首《鸡》: 鸡呀!你一天到晚唱个不歇气, 咒怨主人不拿白米给你吃。 你看男主人那幅多皱的脸, 天天叫娃二经佑你的蛋。 女主人急得早早晨摸你屁股, 原来保长底生日到了, 乡长娘子生了小少爷, 你不生出二十个蛋, 叫你主人啷个过这两道关?! 诗通俗生动,构思新颖,作者从鸡身上下笔,巧妙地揭露乡、保长收刮民财的剥削行径。 《指望来年》和《挞谷天》发表于一九四六年《联合特刊》(遗憾的是《挞谷天》复制件失落,未收入《走近野谷》诗文集),著名诗人何其芳在《代序》里写道—— 《指望来年》和《挞谷天》的作者是一个新人。也许歌唱得还不够熟练,也许地方语言的运用还包含着困难,但他依然是强烈地吸引着我们,把我们带到一个噩梦一样的世界,这说明中国的“卑贱”的人民还在一个何等可怕的地狱里受难,而在文学上的反映与呼吁又还何等不够。一个作者,只要他最初是从人民中来,他总能打动我们,怕的是他从此就渐渐地离开人民,甚至浮在他们上面,那就必然地给自己的写作带来可痛的夭折。让我们以这样直率的然而忠心耿耿的话来欢迎野谷先生,来迎接将不断地涌现出来的与他相类似的青年作者。 三 如果说,《指望来年》和《挞谷天》得到何其芳的高度关注和好评,是野谷早期的成名作和代表作,那么,他晚期的诗则更上了一层楼,生活体验更加丰富,视野、境界更加开阔,诗艺工力几近炉火纯青。他九十年代以后出版的《夜渡》、《凝望》、《长吻》三本诗集,大都是短小精悍,惜墨如金,几行十来行的诗,其中不乏精品力作,形成简洁、凝炼、含蓄的风格,现略选几首,与读者共欣赏。请读《外婆》: 又老又穷 那就是外婆 她总是不安地说 “我没什么带给你” 待我懂得时 她已长眠地下 有什么比得上你的深厚 外婆,你给了我妈妈 这是一首写亲情,母爱的诗,情深意笃,亲切感人,叫人想起唐人孟郊的名作《游子吟》。野谷写“外婆,你给了我妈妈”,一片深笃之情,淳厚真挚,刻骨铭心。这首诗广为流传,上了大学讲堂。记得最初发表时,第三节第一句是:“待我懂得她是妈妈的母亲”,成书后,为:“待我懂得时”,这样,既承上句“我没什么带给你”,又不与结句重复,更精练,更耐读。 野谷喜欢杜甫的沉郁顿挫。我们来读《夔州草堂》—— 匆忙舍弃 苦苦经营的东屯 失望是无边落叶 未来如滚滚长江 希望不灭 时不待人 还在乎什么 诗就是脊骨 杜甫晚年在夔州(今奉节)主管东屯的一百顷公田,又在瀼西买了四十亩果园,因思念家乡,于是乘舟出峡,遇战乱,不能北归,行至耒阳,江水猛长,于大历四年(770)四月,卒于由潭州驶往岳阳的一条小船上。野谷诗开篇两句写杜甫离开东屯北归;三、四句化用杜诗《登高》名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是一曲忧国忧家忧身的悲歌,明代胡应麟誉为“古今律诗第一”“失望是无边落叶”,写杜甫穷愁潦倒,因病暂停饮酒,对生活失望,但失望并不绝望,人生总是处在失望与希望的交替中,对未来的希望像“滚滚长江”一样宏阔、浩荡。第五、六句“希望不灭,时不待人”,是说杜甫年老多病,来日不多,但希望还有,如杜甫公元七六九年秋所作《江汉》诗有云:“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他自信犹有可为。第七句、八句“还在乎什么,诗就是脊骨。”苏州大学文学博士、古代文学研究家吕明涛先生,著有《杜甫诗赏读》,他在《杜甫其人其诗》一文中说:“杜甫在夔州住了一年零八个月……得以大力写诗。《他乡阅迟暮,不敢废诗篇》。”(《归》)这一时期所作的诗歌,总共有四百五十多首,几乎占杜集总数的三分之一,平均不到两天就写一首诗。冯至先生一九五六年编选 了一本《杜甫诗选》,他在前言中写道:“他(指杜甫)晚年在夔州也是《不眠忧战发,无力正乾坤》,直到他死前最后一首诗,写得凄惨而悲凉,其中还是不忘《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后又补充说:“像我们前面提到的,直到他最后一首诗,还念念不忘国家的不幸。”好一个“诗就是脊骨”,这是野谷对杜甫的称道,也可视为野谷的夫子自道,因为在野谷的人生经历中,有过不幸的遭遇,但他视诗歌如生命,矢志不渝,所以,他还在乎什么,诗就是脊骨,是他的脊骨,他信守对诗的忠贞。 再读《井》—— 日子是石块 砌深了井围 云飞去 鸟飞去 孤独的眼 凝望着 注满了泪 流不出来 诗仅三节,三十一个字,从字面上看“日子是石块”,怎么过呀?“孤独的眼,凝望着”,凝望什么呀?“注满了泪,流不出来”,比欲哭无泪难受,酸楚!这首诗如何解读?且看野谷的挚友,诗评家沙鸥在野谷诗集《夜渡》的后记里是怎么样说的:“建国之后,远隔千里,野谷在创作上的活跃与工作上的称心,也时有所闻。不久,我和他都走上了人生中最难走的一段路,所幸都没忘记诗,人却老了。”什么是最难走的一段路?杨芝全在《时代的诗意裁判,历史的澎湃回声》(见《银河系》诗刊75、76期)的文中说:“在生命和命运的低谷期,野谷却是在川西平原拉架架车的中杠,与某某极右诗人同住一室。”这是野谷《人生中最难走的一段路》的注脚。沙鸥在《关于主体外化》一文中评论《井》写道:“这首小诗所展示的老诗人野谷的主体丰富性与复杂性,是一望而知的。诗人在诗中所外化的是什么呢?第一节两行写了时光无可奈何在流失;第二节四行,写了被冷落又不甘被冷落的一种渺茫与孤独;第三节两行,写了人生的深沉的酸楚。把这三节诗合在一起,我们从整体上看见了中国的一个知识分子的苦难历程,也看见了一个逆来顺受、与世无争、郁郁终生的鲜活形象。”双说:“野谷的《井》,确实写了老诗人的一生,这里所说的一生,只是指他一生的处境而言。野谷一生的人生体验繁杂得不是几天几夜说得明白的。”沙鸥先生最了解野谷,他的评论和剖析是深刻精当的。野谷《人生中最难走的一段路》走了二十多年,致使他的歌喉喑哑,中期诗作断档,然而他没有消沉、绝望,而是毅然从逆境中奋起,历练诗艺,默默耕耘,写了三百多首晶莹剔透,独具特色的诗和颇有见地的评论沙鸥、梁上泉、凌文远(为凌老《不折的藤蔓》作序)、林彦、吕亮的诗,以及回忆何其芳、邹绛的文章,给后辈留下了一笔宝贵的文学财富,还有一些未成书的遗作,然后悄然辞世。野谷兄,安息吧!你集诗人、文史家、书法家于一身,你为诗奋斗了一生。 2016年秋。 作者地址:渝中区蔡家石堡5号10-3 电话:63822883 邮编:400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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