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羽:著名俄语文学翻译家,南开大学教授。
阿克梅派诗选《钟摆下的歌吟》是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最近推出的翻译诗集。通读全书,感到作品选得好、诗译得好、序言和附录文章写得好,编排校对和装祯设计好,集四好于一身,堪称精品,真希望自己也能出版一本这样精美的译诗集。
据我所知,我国出版过《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俄国现代主义诗选》、《俄罗斯象征派诗选》,阿克梅派诗选单独结集出版尚属首次。
“阿克梅”一词源自希腊语,意为“巅峰”、“高峰”,因此“阿克梅派”又有“巅峰派”或“高峰派”之称。它是二十世纪初俄罗斯白银时代一个人数很少的诗歌流派,却出现了三个有影响的大诗人:古米廖夫、阿赫玛托娃、曼德尔施塔姆(本书最初的书名叫《阿克梅派三重奏》)。198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布罗茨基在斯德哥尔摩发表获奖演说,列举有资格站在获奖讲坛上却被这一荣誉忽略的五位诗人,依次是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玛丽娜·茨维塔耶娃、罗伯特·弗罗斯特、安娜·阿赫玛托娃、魏斯坦·奥登。布罗茨基说:“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们的总和——但却小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个体。”
诗歌翻译家杨开显先生关注“阿克梅派”由来已久。他的著作《真实的世界文豪》(新华出版社,2007)当中,就包括几篇描写俄罗斯诗人悲惨命运的文章:《古米廖夫与阿赫玛托娃:人生和爱情的悲剧》,《帕斯捷尔纳克:获诺贝尔奖前后的险风恶浪》,《曼德尔施塔姆:因讽刺斯大林而获罪瘐死狱中》,《茨维塔耶娃:告别诗神走向死神》。其中的两篇文章经过修改充实,作为附录收入到这本诗集当中。诗歌作品与诗人的坎坷经历两相对照,特别有助于读者理解诗作的内涵。
从2007年再往前回溯十年,四川文艺出版社于1996年出版了杨先生翻译的《帕斯捷尔纳克未来主义诗选》。正是在这本诗集的“译后记”当中,杨先生形容自己译诗是“戴着脚镣跳现代舞”。他说自己主张以格律诗译格律诗,以汉语诗的“顿”对应原作的“音步”。因为帕氏原作是严谨的格律诗,所以翻译成汉语的诗篇大都字数整齐。原作多押交叉韵ABAB,译作则偶行押韵,即ABCB,目的是让读者尽量领略原诗的风貌。如果诗意和格律难以两双其美,则取诗意而舍格律。我很赞赏和认同他的译诗方法与原则。
在《钟摆下的歌吟》这本新的译作当中,杨先生的翻译风格不仅得以延续,而且更加娴熟,语言凝练清新,非常接近阿克梅派的艺术主张。原来以诗人古米廖夫为首的阿克梅派,力图革新美学,摆脱象征派的影响,以新锐向上的姿态,否定象征主义诗人所推崇的象征、暗示、隐喻以及神秘主义倾向,他们主张“返回”社会现实,追求诗歌语言的清晰、明快、雕塑性与具象性,注重生活细节,借鉴戏剧化的手法,拓展艺术视域,增强艺术审美的感染力。
由于杨先生对阿克梅派的艺术追求有深刻的把握与理解,加之他本人多年写诗,对新诗的格律研究有素,所以他的译笔质朴、流畅,格外注重节奏、音韵和音乐性,因而与原文对照阅读,能给人带来双重的美感。比如阿赫玛托娃所写的《最后一次约会》开头四行:
我的步履还依然轻捷,
可心儿无望地变凉,
我竟然把左手的手套
戴到了这右手之上。
译文诗句工整,节奏鲜明,与原作相当。通过生活细节和形体动作,表现抒情主人公的心理变化。原作精彩,广为传诵;译作同样饱含诗情,彰显了艺术中的“这一个”,必定会赢得读者喜爱。
又如诗人曼德尔施塔姆,推崇希腊文化,推崇但丁,他以自己精湛的诗句抒发人道主义情怀:
永垂不朽的不是罗马,
而是人在宇宙中的位置。
帝王们企图把它统治,
牧师们为战争寻找根据,
没有人,房屋和祭坛,
如肮脏垃圾,只遭鄙弃……
诗人看重的是“人”,而不是“房屋和祭坛”,正是基于这种情怀,他才有魄力和胆量写诗嘲讽“克里姆林宫里的山民”,从而因诗获罪,因诗丧命。目睹血染的诗篇,诗人的不幸遭际,不由得想起了白居易写的《李白坟》:
采石江边李白坟,绕田无垠草连云。
可怜荒垄穷泉骨,曾有惊天动地文。
但是诗人多薄命,就中沦落不过君。
跟身遭流放、四处漂泊的李白相比,阿克梅派的三个诗人命运更沦落、更悲惨,古米廖夫被枪毙,曼德尔施塔姆死在远东集中营里,两个人尸骨无存,连坟墓都没有。1946年阿赫玛托娃则被苏联作家协会开除,受到点名批判,将近十年被剥夺写诗的权利,用诗人自己的话说,仿佛生活在坟墓里边。
真正的诗人追求人格独立,精神自由,个性张扬,特立独行,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他们想远离政治,偶尔会站在当权者的对立面,因而付出惨痛的代价,受到囚禁、流放、甚至被杀害。看他们的诗歌作品,写爱情,写自然,写远行漫游,优雅精美,犹如精致的瓷器;想他们的遭遇,如同瓷器碰撞无情的铁锤,粉碎是必然的结局。而美的破碎,脆弱凄美,充满了悲剧性,但柔弱中隐含着刚强坚韧。诗美的价值,人格的力量,需要时间来证明。阿克梅派三位诗人经历的是人生劫难,得到的是身后的名声。阿赫玛托娃被称为“哀泣的缪斯”,“俄罗斯诗坛的月亮”,能与“俄罗斯诗坛的太阳”普希金相提并论,自有其内在的逻辑。
杨开显先生花费多年心血为读者奉献出优美可信的译本,令人佩服,而在诗歌难以出版的当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筹划推出译诗集,更是令人敬重,作为爱好诗歌的读者和诗歌翻译者,我愿意向十月文艺出版社,向两位默默奉献的责任编辑章德宁和郭爱婷,表示感谢和诚挚的敬意! |